文|梁馨月

　　2020，你好。

　　认识你不多不少，恰好一年。短短一年，颇为魔幻。

　　如今你已离开月余，彼此都来不及好好告别，就匆匆散了场。我很抱歉，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没有挽留你，甚至埋怨你的停留。我和许多人一样，似乎还没有从你的存在中抽离，依旧保持着和你存在时一样的生活状态。

　　在与你相处的这366天里，我和许多留学生相同，被迫停留在海外，无法轻易回国。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时钟仿佛都被拨快，那些确凿存在的时光竟没有了实感，光阴好像只剩下手机里不停变换的罗马数字，以及手机里一条条家人发来的信息。一切尽量从简，一切尽量避免，只有房间里的那扇小窗，成为光阴的使者，一天一天向我投递着变化的讯号，我好像从未这样长时间望着这扇窗口发呆，我时常在思考，你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来势汹汹，却又悄无声息，竟然带给世界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和翻江倒海的动荡。

　　你知道吗？你来了，新冠病毒也来了。疫情的突袭，让世界措手不及，格局变得复杂，工作开始艰难，出行时常困难，生活好似被加了一把无形的锁，压得人喘不上气，一切都变得有些沉重。

　　你知道吗？在你到来之前，春寒虽然料峭，爱人抚在脸庞上的手却极其温暖；夏日虽然炎热，夏风中淋漓的大汗却无比畅快；秋日烂漫，落叶在手上的停留如同蝴蝶一样唯美；大雪纷飞，一家人远归团聚赏雪，其乐融融。然而，我很抱歉，你大概不知这些。留给你的不多，是一层层口罩，人与人之间一米的距离，以及喷洒不止的消毒液。请你理解，戴口罩不是我们不喜欢你，而是我们不得不利用口罩阻隔病毒，彼此间一米的距离也绝非因我们生性冷淡，而是我们不得不拉开距离提高防范。你看到的那些身着白色防护服、眼戴护目镜的人，他们也并不是特权拥有者，他们只是披荆斩棘的无名逆行者。

　　你知道吗？你走了，许多人也跟着你走了，他们的人生，也曾在这个世界灿烂过，只因这场疫情被浓缩成新闻里的一句话、一个数据、一个走势……而在这些话、这些数据、这些走势的背后，更多的人没有出现在新闻里，没有被记录在案，他们默默抗击疫情，不为人知。一波又一波救助在未知的恐惧中奋然进行，一次又一次鼓舞在每个疫情中心怦然绽放。面对亲人的离去，面对病毒的威胁，扛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压力，那些默默无闻的逆行者，扛起了这场战“疫”的战旗，建起了一道又一道防线，阻挡了病毒一波又一波的炮火，日夜更替，夙兴夜寐。直到你走了，烽火依旧连天，无形的硝烟之中，国家和逆行者们又拉起了新的防线，吹响新的号角，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懈怠。

　　我本不该向你诉说这些过往，只是那些夹杂在苦难里的感动，始终令我无法释怀。

　　疫情刚在国内暴发时，正临近春节，我刚回到四川不久，本想着久未归家，今年终于能好好与家人团聚，心中激动难以言表，却因疫情草草离场。我父母都是普通劳动者，一个在派出所上班，一个在社区服务站工作。我记得很清楚，1月24日，那天正好是除夕，父亲突然接到所里的电话，被告知需要立刻加班，当天下午就离开了家，只留下我和母亲两人跨了年。1月25日，正月初一，母亲也接到了社区电话，被告知需要召集人手慰问正在进行隔离的人员，当天下午也投身于工作，只留我一人在家。我暗暗有些惶恐，加之被铺天盖地的新闻一条又一条冲刷着，心情逐渐变得沉重，武汉“封城”，航班停飞，确诊人数与日俱增，死亡病例还在增加……所有相关文字都变得醒目，所有相关音乐都变得刺耳，忧心忡忡又焦躁不安，只能不停地发信息打电话提醒家人朋友注意安全。由于当时对病毒的认识还不够，我心里蒙上了一层对未知的恐惧，那种不确定性带来的紧张感深深藏在我的心里。自从父母都开始加班，归家的他们心照不宣，都有意识地避着我，有时是戴着口罩在厨房里忙，菜做好了端上桌却只叫我一个人先吃；有时是快睡觉时隔着房门与我聊天……那几日他们早出晚归，眼里有说不出的疲惫。我问他们：“一定要去吗？可以请假吗？”他们虽很疲惫，但都眼里有光：“不怕，大家都在努力呢。”1月27日晚，母亲在我们一家三口的微信群里发给我一段话：“最近国际航班每天都在取消，怕再拖下去你开学的时间就给耽误了，你明天就看看机票，早点走。我和你爸每天都要出去忙，你早点走了我们也省心一点。”随后跳出一条父亲的信息：“听你妈妈的建议。”我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那个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冰凉的被窝怎么也捂不热，空想了很多，只觉眼角湿热，一夜无眠。

　　1月31日凌晨4点。父亲早早戴好了口罩在沙发上等我，看似光整，却透着疲劳的神态。母亲裹着睡衣，小小的一个人靠在房间的门框上，眼袋很深，像是熬了夜，指了指餐桌的方向，欲言又止。头一次，父亲送我去机场没有让我坐副驾，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根根路灯在我眼前飞快闪过。直到飞机落地异国，我才惊觉魔幻，彷佛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可母亲在房门口暗红的眼眶，以及父亲在机场送别我时无比疲惫的身影，分明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头，独留一份没有说出口的不舍与忧虑，同时，他们那一份小小的奉献也在我心底开出了花。

　　如今想起一年前说走就走的离开，万分后悔自己没有主动伸手抱一抱那时的他们，多说几句体己的话，如若当时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再多几分关怀该有多好。如今海外疫情依旧严重，我又让父母心头多添一份担忧。儿行千里母担忧，想必有许许多多国内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正担心着留学的我们，隔着时差牵挂着我们。所以，你知道吗？疫情虽然可怕，但却更显亲情弥足珍贵，人心坚强，那份共克时艰的决心在以后的人生里都绝不会是黯淡的回忆。

　　你知道吗？我的这段回忆和其他人的比起来微不足道，也是相当幸运的。在过去的一年里，有太多人投以鲜血和热忱却不求回报，有太多人在隐忍和克制也在害怕与痛苦，有太多人因为生活的艰难而挣扎，有太多人因为工作的压力而委屈，有太多不幸和幸运同时发生，有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或许我们抱怨，但我们从不轻言放弃，不放弃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未来，不是吗？即便你走了，下一个年来得更如洪水猛兽，有此心，又何惧焉？

　　最后，我觉得我们都不该怪你的，毕竟你只是浩瀚星河中太阳投递到地球上的一段能量，若你走到另外一个星球，在漫长的光年里回想起在地球的这段时光，请你不要忘记，在那段艰难的时光里，这颗蓝色星球上有着无数不为人知的逆行者默默地前行，默默地奋斗。

　　2020，再见。（作者系匈牙利农业与生命科学大学[原圣伊斯特万大学]环境科学博士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