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4日,远在大洋彼岸的李政道先生迎来了他93岁生日。万里之遥的古都西安,李政道先生的长子李中清教授、长孙李善时教授,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副主任谢心澄院士、中国科学院北京纳米能源与系统研究所所长王中林院士、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生物智能研究所感知及行为系主任李兆平教授、美国奥斯顿律师事务所徐依协博士、香港科技大学计算机科学和工程系教授杨强,刚刚当选中科院院士的汤超教授、林海青教授,111集团联合创始人于刚……他们辗转奔波,从世界各地赶来相聚一处。如果在互联网上搜索,很多人名字后面都有一系列的头衔和光环,但来到这里,他们都还原为一个简单的身份——CUSPEA学子,这是一个他们相伴几十年、感恩几十年的共同标签。CUSPEA学者协会副会长董洁林教授说:“这次同学们都太给力了,一个邮件就请来了。”
CUSPEA,即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的英文简称。40年前,李政道回国访问讲学,“目睹当时祖国面临人才断档的严重危机状况,我忧虑万分。”他说:“我从自己成长的经历中深切感到,必须尽快为祖国的一批年轻人创造系统学习和发展的机会,特别是让他们能到美国世界第一流的研究院和大学去系统学习,这才是培养人才的一个长远之计,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在1979年设计了这一独特的CUSPEA项目。”
在西安,108位CUSPEA学子及参会的200多位嘉宾以为期两天的“CUSPEA40周年庆研讨会”的方式为李政道庆生。由于年事已高,李政道已不便长途旅行,长孙李善时专程带来李先生的书面致辞。李先生说,了解到上百名CUSPEA学者及其学生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西安,庆祝项目40周年时,他感受到了“十年树木终成林”的喜悦。对CUSPEA学者追求自己的兴趣,在物理、生物、计算机、金融、高新技术等多个领域展示才华,成就斐然,他十分欣慰,同时也希望大家努力为年轻一代创造机会,薪火相传。
筚路蓝缕启山林
中科院院长白春礼称CUSPEA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与欧美高校人才交流的破冰之举,推动了中国和世界的科技交流合作。
但破冰谈何容易!
40年前的中国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环境仍较为封闭,出国留学渠道不通,且国家财政十分困难,拿不出大量外汇支持学生出国学习。美国的一流大学招生制度严格规范,加上长期交流中断,对于中国学生的学术水平一无所知,很难打破常规,为中国学生大开方便之门。
非常之人有非常之举,一心要为中国培养人才的李政道开始在中美两国四处奔走。在美国,他先从自己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以下简称“哥大”)寻找突破口。1979年春,李政道在北京讲课,他请哥大物理系的教授们出一份研究院招生的标准试题寄到北京。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下简称“中科大”)研究生院严济慈院长、吴塘副院长协助下,第一次PRE-CUSPEA试点考试选出了陶荣甲、陈成钧、裘照明、吴真、陈天杰5位学生。李政道将这5位同学的试卷和履历寄至哥大,他提出,如能达到哥大研究生院的录取标准,能否由物理系承担他们所需的全部经费,直到获得博士学位。鉴于5位学生成绩优异,哥大破例录取并负担全部费用。
然而,那个年代,消融很多人内心的坚冰更难,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一些华裔学者写信回国,极力反对CUSPEA,不认同“在中国领土上考试,题目却全由美国人出”的做法。李政道不得不专程飞往北京,向邓小平等中央领导,以及中科院、教育部的负责同志说明情况,澄清事实,分析利弊,并畅想了将这种人才培养机制推广到数学、化学、生物等其他学科的愿景。
在邓小平、方毅等老一辈领导人的支持下,项目得以继续推进。1979年年底,第二次PRE-CUSPEA试点考试选出任海沧、李大西、徐依协等13位学生赴美,全部教育和生活费用由美国大学负担,直至博士毕业。入选者中40岁以上的有两位,41岁的张鸿欣来自中科大研究生院,40岁的陈天杰来自北京大学。最年轻的任海沧当年23岁,来自中科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唯一的女生徐依协28岁,来自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美国方面,除了哥大外,又增加了纽约市立学院、卡内基·梅隆大学、俄勒冈大学、匹兹堡大学、弗吉尼亚大学和犹他大学。1980年2月,项目正式启动,中国专门成立了委员会,严济慈任主任,成员单位包括中科院、教育部、中科大、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单位,委员包括黄辛白、钱三强、王淦昌、王竹溪、黄昆等。博士资格考试题由美国大学负责,中国有关大学挑选、推荐优秀学生后,由中国方面组织考试和阅卷。严济慈要求从报考、阅卷到决定名单的过程都由专业人员主持,必须严格公正。
截至1988年底,合作院校最后拓展到76所美国大学、21所加拿大大学、95所中国大学。1981年,严济慈在该项目的专门报告中说:“美国最著名的十几所大学,每年能接受我国这么多研究生,这在这些学府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我们所有被录取的研究生,从第一年起,除免缴学费外,均由美方学校提供生活资助,仅第一批127人,一年就可为国家节约外汇100多万美元。”
李政道说,这样独特的招生方式,在美国正规的招生计划之外,每年从一个外国招收近百名物理研究生,在美国历史上也是没有的。“我的基础工作就是一个大学、一个大学地从物理系到招生办公室去作说服。终于说服了他们,并在美国各大学友好学者的支持下,第一年,就得到了包括美国所有名牌大学在内的53所大学的认同,使它的实施得以成功。”
1981年,在李政道的支持和协助下,华裔分子生物学家、美国康奈尔大学吴瑞教授牵头实施中美生物化学联合招生项目(China-United States Biochemistry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简称CUSBEA)。
CUSPEA项目先后培养了915名物理学高级人才,回国人员占比达到30%,其中12位科学家成为中国、欧洲、美国、加拿大等国院士,约300多人在国际科学技术组织中担任职位或成为Fellow,100余人次获得各类国际科技大奖,有400多位成功的高科技发明家和企业家。
“每年都用去了我约1/3的精力”
李政道曾说:“在CUSPEA实施的10年中,粗略估计每年都用去了我约1/3的精力。”
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领导小组办公室原主任柳怀祖回忆说:“为了方便国内大学学生申请,李政道精心设计了参加这个项目的美国大学物理系的信息表,包括校系名称、研究方向、联系人姓名、联系方式、奖学金金额、学生需工作的时间等,汇集成册后发给中方各学校,以便学生申报,并且每年都对表格进行修正。他还设计了学生笔试、口试成绩表、填报学校志愿表,以及向美国学校申请入学的专用表。学生们填好表格后,寄至李政道处,由他帮助协调,将材料寄到申请的每一所学校。”
吴塘曾感叹,CUSPEA项目在国内可以调动各方人力,联合几十所大学一起进行,但在美国,李政道只能靠他自己。
CUSPEA的事属于李政道正常科研教学之外的工作,所有项目组织联系工作都只能由他亲自操办。10年间,每年赴美攻读学位的有100多名学生,每个学生都要向数所大学提出申请,需要李政道给美国、加拿大的大学写10余封各类信函,总共千余封申请信、联系函都由李政道在夫人和秘书的协助下装信封、贴邮票寄出。有时候一次发信太多,家附近的邮筒都被塞满了,被邻居投诉,邮局发出了警告。李政道不得不专门买了辆小推车,走10多个街区,化整为零,分批寄出。
在915名CUSPEA学生中,中科大学生有237人,占25%,这个数字的背后站着一位被称为“魔鬼教官”的人——张永德教授。张教授称自己的人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前半生在大山沟钻山洞、搞国防,后半生在学校负责CUSPEA项目的培训、教学。在他看来,该项目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原因有三:“第一源于李政道的人缘好,才会有那么多朋友、同仁大力支持;第二源于他具有超一流的沟通能力,遇到那么多困难都一一化解;第三是他对祖国的赤子深情,十年如一日坚持用实际行动为祖国的年轻人服务。”
李政道图书馆执行馆长陈进教授说:“当年李政道是CUSPEA的勤务员、办事员、通信员、快递员、服务员。但李先生认为这项工作有意义、有价值。从某些方面讲,比发现宇称不守恒定律还有意义。”
桃李不言 下自成蹊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李政道曾在很多场合谈到自己的老师吴大猷,1946年,正是吴大猷、叶企孙力荐正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李政道赴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才使李政道有机会登上物理科学巅峰,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李政道说:“我永远记得和感谢吴老师,自1946年后我就一直考虑,如何仿效吴老师,替祖国年轻一代制造同类的机遇。”
王中林总结了李政道对中国科教事业的八大贡献:倡议举办中科大少年班;发起CUSPEA;提出建立中国博士后制度;利用个人积蓄设立“秦惠䇹与李政道中国大学生见习进修基金”(简称䇹政基金);力促中美高能物理合作,使中国高能物理及其相关领域快速进入世界先进行列;大力促成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项目的建设,使中国与先进国家在高能物理研究手段方面的距离缩短了25年至30年;建议设立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推动建立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
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王贻芳回顾李政道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设过程中的付出和高瞻远瞩时感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成只用了4年,奠定了中国在国际高能物理界的地位,李先生作出了重要贡献。这台机器一共花了8.8亿,却能让全国的高能物理学界前后使用40年。”
1998年,李政道为纪念已故夫人秦惠䇹女士,捐赠私人储蓄设立“䇹政基金”,支持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苏州大学、兰州大学与台湾新竹清华大学6所高校的优秀本科学生进行基础领域的科学研究工作,入选学生被称为“䇹政学者”。目前培养资助的青年学者已超过4000人,其中女性占比55%。他们活跃在科研一线,不少人主持国家重大科研课题,入选国家级人才计划。
李中清说自己从小在家都是讲英文,上大学以后才学的中文,中文也是自己和父母之间的“秘密武器”。“现在很多年轻人很难理解当年的情况,也不太能理解爸爸做这件事的意义。爸爸对人才培养一直非常关心,认为是中国未来成败的关键。爸爸认为CUSPEA是上世纪80年代自己最重要的成果之一,他做CUSPEA的事心里非常愉快。因为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为国家的发展。CUSPEA学生是爸爸的希望,也是他的骄傲。希望CUSPEA学生能为国家、为人类付出自己的智慧。”
40年后,CUSPEA学者在物理、金融、生物、计算机、教育等领域取得一项又一项骄人业绩,一批人跻身世界一流科学家或行业领军人物。
薪火相传
饮水思源,CUSPEA学者没有忘记李政道的谆谆教导:“相互帮助,就是帮助自己和帮助你们整个一代……要为人类发展作出更大贡献。”在1985年纽约地区组织的第一次CUSPEA聚会上,李政道这样对大家说:“CUSPEA作为一个团体,不仅将领导中国物理的未来,而且将是领导世界物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势所必然的。你们应该为你们的前途感到骄傲……”
这份嘱托是很多学者前行的动力。2019年3月,美国国家强磁场实验室和佛罗里达州立大学讲席教授杨昆与耶鲁大学教授史蒂文·葛文合著教材《现代凝聚态物理学》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已被哈佛大学等10余所院校选作研究生教科书。此前,该领域经典课本出版于40年前。杨昆说:“这是我回报李先生的一滴水,没有李先生就不会有这本书。”
中科院原副院长张杰院士被李政道称为“忘年交”,近20年来和李政道有很多机会交流,特别是担任中国高能物理项目负责人、上海交通大学校长期间,更与李政道合作密切。他说,李先生不仅在物理研究方面给予他指导,就连一些推荐信怎么写更合适,正式场合酒杯应该怎么拿这样的细节都会及时提醒。张杰说,作为一代物理巨擘,李政道是很多人的导师,也是一个丰碑,同时他播下了火种。
2019年11月,北大讲席教授、前沿交叉学科研究院执行院长汤超当选中科院院士。他记得20年前在美国工作时收到李政道的一封信,邀请他去北大参与筹建和主持“理论生物物理研究室”(现北大定量生物学中心),“希望你和其他CUSPEA学生能更多地发挥积极作用。”2001年,汤超全职回国工作。2002年,汤超对前来北大参加活动的李政道说:“您委托我们成立的研究中心已经成立了。”
王中林是本次研讨会的主要发起者和组织者之一,1982年,他通过CUSPEA赴美留学,如今已是屡获国际科技奖的著名科学家。王中林说,我上大学才开始学ABC,怎么会做出国留学这么大的梦?感谢李先生给我们机会,走上科研道路。回国后,王中林从“纸上谈兵”开始,到创立北京纳米能源与系统研究所,就是继承李政道科学精神的具体体现。“希望未来CUSPEA学者能在科学、社会等各方面作出特殊贡献,这是我们的历史责任,真正使CUSPEA精神永存。”
在两天的研讨会期间,80多位来自世界各地的CUSPEA学者和嘉宾作报告,畅谈世界科技前沿及趋势,分享科研成果和体会。
很多CUSPEA人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这份诺言,他们先后成立了CUSPEA同学联谊会、CUSPEA企业联盟等组织,积极投身于祖国的科教、文化、卫生、金融等行业的建设和人才培养中。对他们来说,这段经历不仅仅是中国科教史上的一段佳话,亦应在新时代产生新动力。
这次活动上,李政道的一幅画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题两行字:“千枝万根皆相连,遍野成林仅一树。”此画源于1993年李政道在夏威夷见到一片方圆一平方公里的树林,都是同根生,根脉总相连,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树”。李政道有感而画:“全中国人事实上是一个人,我们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人,精神相连,就跟这棵大树一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同一棵树的一个枝干,每一棵树是整个一棵树的一部分……整个中华民族就是一个人,是全世界最大的人,是历史上最大的人,也是将来最大的一个人。”
同根相连,枝叶相接,“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杜甫的诗被李政道赋予了新的内涵。师从李政道多年的庞阳记得:“李先生曾经说,常听到有人用‘呕心沥血’来描述科学家和科学研究,也包括他为中国做的事,他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出于爱好、出于情怀所做的事,给人带来乐趣和满足。‘细推物理须行乐’是李先生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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