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玖:我的数学人生
我在中国拿到了南京大学的硕士学位,后来留学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1990年获得博士学位。一眨眼,我已在美国一所大学的数学系任教28年了。
我上学较早,14周岁高中毕业,先后在3个工厂当过5年工人。我很荣幸成为了77级南京大学数学系新生中的一员,当年数学系的高考均分与天文系并列全校第一,这得益于我进厂学徒前,在3个月内从头到尾精读完“文革”前高中3年的18本数理化课本。可以说,我很早就经历了自学和无师自通的实践,知道怎样读书、懂得掌握概念是学通数学的不二法门。
进大学后,在全班强手如林且人人苦读的氛围中,我循序渐进,稳打稳扎,配合数学与人文课内课外书籍的大量阅读,在本科毕业时真正爱上了数学,走上了职业数学家的康庄大道。今年已经60周岁的我,自认为对怎样读书,尤其对怎样读好数学有些心得体会,甚至有过深入思考。
一
理工科的大学生都要修高等数学的基础课,如微积分和线性代数。这些数学课程通常难于一般工程学科的专业课,因此很多人学得颇为吃力,希望有捷径可走。事实上,根本没有读好数学的“灵丹妙药”,如果有的话,数学家的子女肯定都是数学家了,因为父辈会将这些妙方传给后代。但很显然,大部分数学家的子女长大后都干其他行当去了。
即便如此,对“怎样学习”这一难题总会有一些相对行之有效的行动准则。在我读大学本科的年代,班里那些会念书的聪明同学就掌握了这些有效的准则。我自己也积累了很多可以与人交流的学习经验。对于年轻学子,了解这些有用的学习方法并且实践之,可能会显著提高读书的效率,并大大增强不畏困难的勇气。
在谈论“怎样学习”这个话题时,我们不应忘记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学习的动力来自对所学科目的热爱。这种出自兴趣的热爱往往被自己的天赋之才所点燃。那么,如同在数学上常做的那样,我们先给出一组假设,然后再来探讨怎样学好数学。这里所指的数学并非仅指数学系学生要修的那些数学,它包括大学课程里开设的任何“高等的数学”。
我们的假设是:学生已经建立起对所学科目的感情,即学习的兴趣已经不成问题,并且该学生愿意勤奋学习。他或她是否天赋极高或智力平平,我们并不在意。在理想的状态下,我们想知道的是怎样事半功倍地学好这门学科。
首先要强调的是:学习的第一要素为专注。很难想象一个注意力高度不集中的人会念好书。有的人天生就有在热闹场所也能静心读书的本领,但另一些人即便在静谧无声的环境中也难以埋首书本。他们像身体中铅元素含量超标的儿童,患有多动症,刚看了几秒书,就开始东张西望,坐立不安。这样的人,如果改不了动来动去的读书姿势,最好不要进数学系,免得遭受《数学分析》中极限语言的痛苦折磨。须知,深奥的极限理论非凝眸定力一字一句地琢磨,不能深刻领会其精神实质,顶多是云里雾里的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我想指出的是,专注者看书一小时的效果,抵得上精神涣散者5个小时的智力劳动。如果真想学好数学,注意力较差的人必须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先学会“专注”这门童子功。
怎样才能掌握这门功夫呢? 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出名前,曾苦练眼功。他小时候两眼稍有近视,导致眼神不能外露,偶尔迎风还会流泪,眼珠转动也不灵活,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是个致命伤。拜师时,老师讨厌他的一双“死鱼眼睛”而不肯教他。这就像学数学者先患了多动症一样。但是眼神先天不足的梅兰芳不灰心,通过驯养鸽子练眼功。他的眼光始终盯住蓝天中翱翔的鸽群,眼珠也随着空中盘旋的鸽子左右转动。久而久之,春夏秋冬,他最终练就了舞台上一个个女性角色顾盼有神、熠熠生辉的双眼。
举一反三,我们便可以开出医治“专注缺乏症”的一剂良方:到人多嘈杂的场所去读书。如果你不喜欢走出户外训练自己,也可以打开电视机,选择一个特别有趣的节目,调高音量,然后坐在电视机前看书,努力不让自己抬起头来看电视。刚开始时,你大概被身边晃动的人群、高分贝的“混合唱”或屏幕里动人心弦的表演搅得心烦意乱,进不了书的世界。但是,只要你强迫自己目光如炬地注视眼前的铅字,无视他人他物,达到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的境界,你的注意力就会稳步上升。用不了几次,你的专注能力就会冲上90分的高度。如果这样,祝贺你已经具有了学好数学的一个必备条件。
1986年,作者在教学助理办公室
2010年11月,李天岩教授(左三)与过去的博士生想聚美国,右一为作者
2011年4月,作者(前排右二)与香港浸会大学数学系“泛函分析”班同学
二
我在长期的读书经历中,体会出学好数学最重要的法宝,就是对概念的精通。其实这也是数学学得透彻的人的共性。数学以公理和公设为前提,以定义为先导,以逻辑为工具,逐步推演出紧紧围绕在被定义概念周围的各种命题。在这个过程中,推理的艺术笼罩一切。而我们看懂定理证明的一切本领,来源于中学所学的欧几里得几何。
数学命题的内容不外乎是关于某个概念的性质,或与其他概念的关系。命题表述中的所有概念都必须被定义。故在它们的证明中,所涉及的概念无处不在。因此一遇到某个概念,脑海里就应浮现出关于它的清晰图像。比如说,微分学里有个简单的命题:若函数在一个点的导数存在,则函数在该点是连续的。它的几何直观性是显然的:若函数的图像在一点有切线,则函数的图像在这一点无间断。在这个命题当中,有三个数学概念,其中“函数”是中学里就学过的老概念。其他两个概念,即“连续”和“导数”,则是在微分学中先后被引进的。所以在证明这个命题时,一定要对这两个概念的定义了然于胸。如果连导数的定义还停留在模模糊糊的状态,或者根本还没有弄懂“连续”究竟意味着什么,怎么能从一个函数的可导性推演出它的连续性呢?
既然概念如此重要,为什么很多学生并不把它放在眼里呢?原因之一是,对于他们而言,背诵定义比理解定义更容易、更轻松。背诵是机械性行为,而理解则需要投入思考。好的教科书中的数学定义,描述得非常清楚,也很节约,即没有任何废话,每个字都有用。要完全理解复杂定义的内涵并非易事,需要不停地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检验自己是否真正弄懂了一个定义,一个妙法就是命令自己写出该定义不满足时的一句陈述。如果写不出来,即离真懂定义尚有一段距离。
兹举一例。假设读者学过“ε - δ”语言的极限定义,即函数f当x趋向于a时的极限为L,如果任给正数ε,存在正数δ,使得当位于f的定义域内的x满足不等式0 < |x - a| < δ时,不等式|f(x) - L| < ε就成立。那么,“函数在a点的极限不是L”这一现象该怎么陈述呢?这是关于一个性质不成立的说法。当这个性质比较简单的时候,否定的说法同样简单。例如,“我是一个学生”的否定叙述就是“我不是一个学生”。然而,对于一个包含了“任给”“存在”“当......就”等单词和短语的复杂定义,它的否定语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我们需要开动头脑里所有的逻辑机器,挥舞分析的大刀才能办得到。读到这里的读者,就请你写出“函数在a点的极限不是L”的定义吧。
固然,有人是愿意思考的,但可能由于某些不易控制的内外因素,对于复杂的定义或艰深的证明,一下子难以理解。这时,耐心就起了关键作用。这里,我们不妨借用一下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在23岁时给他14岁妹妹的读书指导:“你从头读,尽量往下读直到你一窍不通时,再从头开始。这样坚持往下读,直到你全能读懂为止。”这个方法是行之有效的,最适用于希望无师自通的自学者。
既然数学是一门“证明的科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学会了证明或者至少看懂了证明,就等于学好了数学。数学中的命题常有其他名字,大部分重要的命题被称为“定理”。一小部分以“引理”冠名,还有的叫“推论”或“系”。前者的功能是为了证明其他定理,后者就是前面一个定理的某个直接结果。弄不懂命题的证明,对于数学专业的学生而言几乎就是“耻辱”。所以,我的博士论文导师李天岩教授的博士论文导师约克教授曾经强调说:“理解重要定理证明的每一步比理解定理本身还重要。”但是,如何看懂定理的证明呢?
2015年我发表在《数学文化》上的《约克教授谈教育》一文中,记载了约克教授对于怎样看懂定理证明的指导性建议:
“学生(甚至教授)要试图理解证明中的关键思想,并最好找到两个关键的想法。这些关键思路不一定非得以‘引理’的面貌出现,因为书中也许指出了太多似是而非的关键线索。其实关键思想往往是令学生大吃一惊的那个,因而不同人会挑出一个证明中的不同关键想法。它们是提高我们理解力的关键要素。一个关键的点子也许会有复杂的证明,故学生们应当从这个过程中发现两个关键的思想。”
三
学习数学的一个重要步骤是做习题,然而绝不是做得越多越好。我的大学同学田刚院士读本科时虽然做了近两万道习题,但是他现在并不鼓励学数学的大学生像他过去那样。不可否认的是,美国造就了很多杰出的数学家,原因就在于美国学生做题不是为了应试,而是为了巩固概念并帮助“推陈出新”。
那么,怎样做题才算“科学地做题”?学好数学最根本的要旨是掌握概念,所以概念不清的时候不要急于做题。事实上,完成任务式的做题是难以“做好题”的。下课后应该不慌不忙地先把定义、定理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再开始做题,有助于加深概念理解。好的教科书列出的习题,一部分是围绕概念或应用定理的“常规题目”,还有一部分是锦上添花极具挑战性的上等题目。有的书干脆列出带有提高性的重要命题,挑战读者的解题和证明能力。要敢于尝试这类题目,不要做太多几乎不用动脑子的“概念题”。这才是提高数学品味的最佳途径。
总而言之,学习与婚姻一样,都是终身大事。在青少年阶段养成“好读书”的习惯和“读好书”的品味,在课堂求学的数年,学会怎样学习,寻求适合自己的读书方法,就能化被动为主动,唤起书中铅字的活力,把它们读得翩翩起舞,你的思维就会活动起来,阅读快感会不断升腾,你的人生经历也将越来越滋润有味了。
作者简介
丁玖,南京大学数学系七七级本科生、八一级硕士研究生,1990年获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数学系博士学位。现为美国南密西西比大学教授,2002年和2007年获校级杰出研究奖,2004年获校级杰出教学奖,2005-2006学年担任毕业典礼大典礼官,2016-2017学年获密西西比州杰出高校教师奖。著有《智者的困惑:混沌分形漫谈》《数学之英文写作》(与汤涛合著)《亲历美国教育:三十年的体验与思考》等。最新著作《南大数学七七级》将于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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